我還記得大約4歲的時候看世界的角度和滿腹的好奇,我可以在心裡重建那時一大家子住的三合院三維實景,每一個角落的植物,耀武揚威的火雞們,…還有總是耐心回應我,不間斷的天馬行空問題的父親。
做為鄉下農家的次男,父親在一家人裡看起來溫順不太起眼,年輕的時候一個人在中寮鄉公路盡頭的國小任職。但是後來我慢慢發現,原來他內在蘊含著無限的堅毅和難以想像的野心。他告訴我,在金門當兵的時候,和同梯計畫要移民去巴西,兩個人找神父學葡萄牙文,因為許多移民都開牧場為業,他們還去看殺牛做心理建設。雖然這些青春年少的夢想在付不了出國保證金時止步,在偏遠山間當國小老師時,他收購了十甲山地,開始另一個夢想-造林計畫。母親說父親總是來信要錢,她只好把嫁妝一點一點賣掉,才供得起樹苗、工人的開銷。等到我可以跟著父親在暑假時住到學校的簡易宿舍,那些樹已經兩層樓高了吧;父親的學生們和我們一起到林地裡,用茅草編成小棚子,讓我和弟弟躲在裡面玩。
那是我最初在山上生活的記憶,台灣淺山「做山」農人們的生活,聽、觸、看、嚐、聞的覺知塑造了我的身體感,銘印在我的靈魂上,所以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山上的孩子。我上小學時,父親請調回到鎮上的另一個小學,想要陪我們成長。四年級時鎮上開設了游泳池,有天放學我看到父親泡在浴缸的冷水裡,告訴我他心天心律不整的心臟通過測試,他要帶著我們去學游泳;從此開始我直到小學畢業,夏天晨泳冬天晨跑的命運,還有父親直到七十多歲才停止下水的游泳人生。
父親探索的習性沒有停歇,小我兩歲的弟弟比我更年幼就得面對這些瘋狂的實踐。父親買下了市面上幾乎所有的英語教學教材,自己帶著我們聽錄音帶一冊一冊的學習。周末時我們的家庭娛樂是騎著腳踏車拜訪附近的重大基礎建設,或者一整天騎車20公里到台中,或是40公里到鹿港。每天游泳的結果,就是自從民國72年「泳渡日月潭」一開始舉辦時,國小六年級起我就得年年報到。更別說小學五年級時,父親帶著我們跟著登山隊爬上大霸尖山,接著初中一年級時登玉山。那時候我不太理解父親為何這麼堅持,為何甘願拎著兩個半大不小又不會幫忙分擔的小孩,去這些辛苦又有點危險的行程。
在父親堅持要做的這些「活動」之外,他對我的學習一向開明。中學時代,任何營隊、訓練或是救國團活動,他一律都說「好」。要上大學時也是繼續「縱容」,他們沒有干涉我填志願,分數排名表上劃去上不了的和不願念的之後,一個山上的孩子就進了台大造船系。本來一心嚮往完美物理學的我,面對工程科目滿篇的經驗公式和係數,非常難以適應。於是我把真心放在了登山社。
雖然後來有點懊悔從來沒有認真讀專業科目,或是加入體育或游泳競技的團隊好好的操練一把,但在山裡生活過的身體感讓我上山時如猴歸山非常舒適,台大登山社也陪我從懵懂少年長大成(自認為)有點擔當的大人。登山社有三個主要部門:中級山探勘、技術登山和服務全校學生的活動登山,當時是有將近200為社員的大社團。在學校每個晚上我們都在開行前/後會議、社團審核會議、訓練課程或是書報討論國外登山書籍或攀登路線;假期期間不是在山上,就是在準備上山。同年的夥伴有的還要偷偷摸摸把背包寄放在同學家,我卻可以在下山時頂著在雪地曬傷的漆黑鼻子順便回家一趟過個水,父親從沒多說甚麼。
我猜想父親羨慕我恣意的張揚吧,他也願意支持他的孩子擁有這些。大學畢業時他出了一筆經費,要我去歐洲看看,我就計畫了一個人看山行程,從奧地利進到瑞士馬特洪峰附近健行。對於遠行,他沒表示過他的擔心或疑慮,仿佛我做的一切只要跟他說一聲就是理所當可以成行。從小他就直接表示對我出國念博士的執念,大學畢業後我也就順理成章申請,他還是沒多問學校與科系,我瀟灑地背起一個大背包去了美國。在美國求學、畢業、生子,我再回到台灣高雄定居,一晃眼十年已過。
在美國讀書時,密西根全州定義上是沒有山的,只有遍布的丘陵和湖泊,我離山越來越遠了。後來在學校游泳池加入了激流獨木舟社團,出去划船必須開7個小時到賓州西邊的lower youghiogheny河,才有山區的激流。有趣的是,身為一個愛好登山的研究流體力學的造船系學生,我在密大的游泳池裡才開始學習用身體感受船型、運動與水流的關係。後來有機會去夏威夷時,直接就把衝浪、潛水初級給學起來,我終於接近了海的世界。
回國後在海港城市高雄的科大任教,研究型大學的教學模式並不適合用在這裡,我知道必須要有新的內容與過去所學搭配。高雄是造船與海洋產業之都,我努力把握機會多去認識產業的運作和實務,越來越感覺自己更了解基層產業,更接近海洋了。旺盛的好奇心與好動力繼續發作,後來繼續辦了13年的學生船模大賽,把水下載具推廣到內陸的泰國大學,辦成好幾屆的海洋科技國際學生營,參展幾屆的遊艇展,還讓學生到遊艇展擔任一般民眾的專業解說員。我一直努力實踐,讓更多人接觸海洋產業,相信產生興趣後,海洋科技的發展會得到更多社會資本的支持,例如現在正大力推行的離岸風電與國艦國造。因為對歷史船舶的研究,接著又向水下文化資產的領域學習,這又是另一片知識與文化的海洋,容後再敘。
父親說在我很小的時候阿嬤就叮囑他,這個女兒要好好栽培;長大以後慢慢了解當年女性的處境,我才知道那是多大的祝福與承諾。我的第一個孩子在我30歲時出生,跟父親當年年歲相仿;我常會拿自己帶孩子的心情,去揣測父親當年的想法、做法和承擔;我感受到的是,維持安定的心情,相信孩子的願望與能力,同時實踐自己的念想,看向更遠的地方。父親的心也許在成家之後慢慢安靜下來,也或許他從沒有過過份的野心;但是從小順著他的眼睛,我,就這樣進山近海向世界而去,是不是都在他意料之中呢?謝了,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