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畢業後,我進入陽明醫學系,對於所學感到困惑,休學重考台大中文系,畢業後復學完成醫學系學業與訓練,現在是精神科醫師。
醫學生時代,我從大體解剖課程開始,學習骨骼、肌肉、神經、血管如何組成人體;組織學告訴我們不同組織的特性;生理學告訴我們這些器官如何聚集成系統運作;病理學探討當生理過程受到干擾,將如何造成病理狀態,並據此討論後續治療的方式。在臨床上,除了經驗性、學理上的療法,現代醫學也講求「實證」,也就是透過臨床研究,累積客觀數據的佐證,來支持或不支持某一種介入方法的成效。如此看似客觀、理性的思考邏輯,我卻在實際接觸到病人之後,感受到衝擊。
當時台灣有美國無線電公司(RCA)汙染案件,員工在工作中接觸到三氯乙烷等化學物質,但缺乏適當防護,後續許多人罹患乳癌、子宮頸癌等癌症,因此提起訴訟。課堂中,老師播放此事件的紀錄片。片中指出雖然有動物實驗的證據,但在人體上,世界衛生組織僅證實三氯乙烯有導致腎臟癌的充分證據,其他類型的癌症在人體並無實證,許多員工因而無法得到賠償。課堂也邀請了其中一位罹癌員工到場,看到病人的狀況我感到同情,對於判決結果感到無力,但一位同時也是醫師的師長提醒我:因果關係的確立是醫學研究的基礎,沒有證據就是沒有證據,不可以用「看起來就有關係」來當成依據。我雖然同意做研究是這樣,但總覺得這似乎不是生活中全部的答案。
後來我到了中文系,學習漢文化傳統知識,瞭解到長久以來,東亞知識份子關於「人要如何立身處世」的探討。什麼是對錯?什麼是善惡?從先秦的百花齊放,到後來孟子「性善說」逐漸被接受。根據性善說,人們相信人類天生有判斷善惡的能力,只是後來因為利益、因為種種原因,不再依從善惡的判斷來行事。因此,君子應該要把這個能夠判斷「何為善」的本心好好培養茁壯,依照這個判斷來行事。
這個理論,在近現代受到「主體性的侷限」的批評,也就是當每個人的本心是相當的,沒有誰優於誰,一旦善惡判斷出現衝突,並沒有有效的裁決依據。
重視主體性,可以有它的收穫。在賞析作品時,老師特別強調要推究作者的原意,試圖還原其所面臨的情境、當下的困難與決定,追求對作者「同情的理解」;否則,如果只是以讀者本身的想法去解讀,那即使閱讀再多作品,也只是重複印證讀者原來的想法,並沒有拓展眼界,也失去了和作者的連結。
然而,主體性的侷限,同樣也體現在現實生活。文學概論的老師,為了說明戲劇「如在現場」所能帶給觀眾直接的情感衝擊,舉例當時有一位病患在醫院急診室外數公尺處倒下,目擊者投訴急診室內的醫護人員並未外出協助,而是另外叫了救護車,而有延誤甚至見死不救的疑慮,透過新聞報導,引起廣泛輿論討論。我感到不平,急診室裡的病人也是坐救護車進去的,裡面的醫護也是在上班,不能棄守病人外出,和救護車上的救護人員是各司其職。雖然目擊者的焦急可以理解,但如果大家都以自己的是非為是非,哪裡還需要專業?
客觀證據也好、主體的感受與判斷也好,醫學系與中文系,兩種訓練各有側重,也都給了我重要的啟發。兩所大學都畢業以後,我選擇投身精神科,在這裡,我感受到兩種思維的美好相遇。
我們是透過自己的肉體在思考、在感受的,腦是掌管情感調節與思考的器官,腦功能的失衡,自然會影響人的情緒和思維,這也是藥物治療、腦刺激治療能夠發揮療效的原因。精神疾病,一部分有生物性的基礎,一部分有個人主觀的心理因素影響,另外社會環境的支持或壓力,也有其保護、促發或維持的效果。以憂鬱症而言,在生物基礎上有血清素、神經發炎、「下視丘—腦垂體—腎上腺系統」改變等等假說,也各有其證據,但都不足以完整解釋:為什麼是這個人、是現在、產生這些症狀?如果把生物因素比喻成病毒,那個人的心理韌性就像是抵抗力,在社會環境因素的影響下,個體可能可以保持或失去平衡,而產生症狀。一位有家族病史的患者,其遺傳體質可能讓他較容易受到壓力的影響,但並不是每個憂鬱症患者的家屬,也都必定會成為憂鬱症患者,個人的情緒調節能力、解讀事情的方式,還有所遭遇挫折的多寡,都還是能夠有所折衝。我認為這凸顯出了身而為人的可貴之處:我們不單純是基因的載體,也不是只隨著外在環境變化的變色龍,而是可以主動去詮釋我們的遭遇、賦予意義。
而這也意味著,我和病人一起工作時,除了釐清症狀、鑑別診斷、對生活的衝擊等客觀評估,也要去了解這一連串的外在事件,對於病人而言,意味著什麼?那些事件的歷史事實我們無法也不需要考據,能夠更貼近病人的是,什麼是他的主觀的內在現實?在中文系跨越時空、推求作者原意的訓練,竟能幫助我更能夠去還原病人的生命故事,尋找生病的脈絡,也是意料之外的收穫。
然而,人類社會何其複雜,精神醫學也不會是唯一的答案。當病人因為他跟現實脫節的主觀經驗,在現實世界做出傷害他人的行為時,我們該如何論斷與究責,才會是恰如其分的?恐怕除了司法精神醫學的研究,也需要整體社會一起尋求解答。對此,我心懷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