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參與學校大學部的招生工作,看高中生準備的書面資料、學習歷程,或是在口試時,聽他們回答考官的問題、闡述自己的目標與理想,心裏總是會想:如果是我,應該考不上牙醫系吧!
我出生的年代,差不多是台灣退出聯合國之後、面臨石油危機的那段,國家情勢風雨飄搖、整體經濟下行的時期。我的家庭環境普通,父親是國小老師、母親是家庭主婦。我的求學過程算是順利,國小六年在學區裡的學校,也是我父親任教的學校,身份比較特別,但還能接受。國中就讀遠在大肚山上的懷恩中學,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六點半搭校車上學,不過下午四點就放學,也沒有額外補習,感覺比現在中學生輕鬆許多。高中聯考,考上台中女中,得以回到市區讀書,早上七點半騎腳踏車出門就不會遲到了。沒有補習、優游自在的高中三年過得很快,不記得有什麼不開心的事,除了畢業後回學校領聯考成績單的那天。看到成績單,覺得沒考好而跟自己生悶氣,所以和同學在市區閒晃到下午才回家。我媽看到成績單:「還不錯啊!哪裡不好?」查詢了落點分析,大概是在牙醫系。填志願卡的時候,心裡一直想,「牙醫系?所以畢業就是牙醫師嗎?意思是十八歲就要決定我的人生了嗎?真的就這樣嗎?」心裡充滿疑惑,不知道牙醫為何物,但也不想重考,因為不知道重考之後要選什麼系別。就這樣半推半就的讀了高醫牙醫系。大學前面三年,多數時間在參加社團活動,跟班上同學交集很少,直到四年級,因為社團同學開始實習、準備畢業等等而淡出社團,我也回歸牙醫系的團體生活,幾乎每天課後都是約在桌球室或網球場打球。大學時期,最不想面對的,應該是以後牙醫師的身份。但課程的安排,怎樣都躲不掉,從五年級開始到醫院見習,也開始了我的醫院人生。
大六畢業之前,報名了高醫口腔研究所碩士班補綴組碩士的考試,通過筆試之後,要口試的那天,我臨陣脫逃了。因為我想了很久,想不出來繼續讀研究所的目的是什麼,所以就先放棄升學一途。當時高醫牙醫系的畢業生,無法立刻申請附設醫院的住院醫師,要等同屆的同學服完兩年兵役之後,才能申請。現在想起來,這個不成文的規定,應該有點違反性別工作權的平等,但當時的我覺得理所當然,所以我先到嘉義基督教醫院牙科部當住院醫師。這是我踏入社會的第一步,也是我牙醫人生的開始。
在嘉基牙科工作一年之後,發現自己對口腔顎面外科(簡稱「口外」)感到興趣,覺得這個領域有許多我不了解的事情,應該更投入學習。以我當時對牙科環境的了解,自認為要深入學習口外,應該就是回到母校附設醫院當住院醫師。但我可以嗎?實習那一年,親眼看到大家覺得厲害的總醫師學長,在晨會報告時,被老師問到下不了台;也看到學長們時刻都在醫院工作,好像都沒有回家、沒有休息。當時心中充滿了猶豫,不是想不想去口外,是猶豫我能不能受得了這樣的工作型態。後來,我考慮了兩件事,第一:能不能在開刀房跟刀,站八個小時,不坐下、不去洗手間?第二:能不能站在台上報告,被老師問到體無完膚的時候,可以不當眾掉眼淚?考慮半年之後,我決定申請母校附設醫院口外住院醫師。很幸運的回到高醫口外受訓,四年期間學習口外基本功。老師們嚴格的教育,教的不只是外科的技術與知識,更多外科的哲學觀、對待疾病與病人的態度。同儕之間互相學習與鼓勵,分享工作上與學習上的心得,「痛快」的度過四年住院醫師生涯。當時高醫沒有主治醫師職缺,就向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投出履歷。正要準備回臺中工作時,老師突然問我要不要留下來升主治醫師?當時距離我離職、開始新工作,只剩下半個月的時間,老師這個提議也來得太慢了吧!當時的我真的很難退回與新工作的約定。選擇留下來或是離開,確實會是截然不同的兩條路。
圖一:在高醫口外擔任第一年住院醫師時期的歲末團體照
(照片出處:作者提供)
來到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之後,才發現那時的牙科部並沒有口腔顎面外科主治醫師,我是新來的,也是唯一的口外醫師。在全新的環境裡,依賴四年住院醫師學習時學到的知識,照著老師教導的方式規劃,逐漸有了雛形。到職後第三年,申請口外專科醫師訓練機構,在書面審查那關就被打回票;第四年,招募到另一位口外主治醫師,也順利通過專科醫師訓練機構的審查;第五年開始能夠訓練口外專科醫師。一步一步腳踏實地,終於讓中山口外與中區各大醫學中心的口腔外科,甚至全國其他醫院的口腔外科訓練機構,並駕齊驅。能夠成功建立一個口腔顎面外科專科醫師訓練機構,除了我的老師們把我教得好、讓我具備獨立行醫的能力之外,更重要的是當時中山口腔醫學院的院長周明勇醫師,百分之百的信任我這個初生之犢,全力支持我所做的一切,這個訓練機構才有機會誕生。
因為申請專科訓練機構的過程有點崎嶇,讓我充滿危機感,深怕一不小心就被取消資格。如果要讓中山口外站穩腳步,除了在機構內的努力之外,對外也要想辦法打響中山口外的名號。最直接的方式,應該是取得在中華民國口腔顎面外科學會的參與權、加入為公眾服務的學會工作,所以我嘗試參與學會理監事的選舉。前兩次參選都落選,幸運的是,第十二屆理事長王東堯醫師延攬我為公共事務委員會的主委,自此打開中山口外實質參與學會活動的大門。第十三屆理事長高壽延醫師時期,我被遴選為專科醫師甄審委員會的委員,科裡的蔡樂霖醫師則當選理事,並且爭取到民國101年由中山口外協辦口外大會的機會。同年,經由高壽延理事長推薦,我受邀到日本口外大會發表演講,也是我參與國際交流的開端。
圖二:2012年10月受邀至日本口腔顎面外科第57屆會員大會演講
(照片出處:作者提供)
圖三:2018年10月受邀至韓國口外大會演講,照片為台韓姐妹會代表成員合照
(照片出處:作者提供)
這幾年越來越多的女醫師投入口腔顎面外科領域,而且都有傑出的表現。根據台灣口外學會2023年的統計,台灣口外專科醫師共有431位,其中86位是女性,佔了將近五分之一。如果問我,以女性的身份,踏進口腔顎面外科二十多年的心得,我會先提起當時離開嘉基牙科時,主任與牙科同仁送的,彭芷瑜醫師惠存的「獎牌」,上面三行小字寫道「擔任本院住院醫師期間,克盡職守、表現優異、深受大眾喜愛。期盼醫術精益求精,更上一層樓」。然後中間是嘉基院徽,接著下面四個大字「牙醫奇葩」。顯然我在嘉基兩年有得到主任的肯定,但選擇離開嘉基到高醫口腔顎面外科當住院醫師,主任應該是感覺到吃驚,畢竟在我那個年代,口外領域的女醫師是極少數。據我所知,有專科醫師訓練機構審查、專科醫師甄審考試的制度之後,在我之前接受口外訓練的女醫師,可能只有高醫和北榮各一位。在我擔任第一年住院醫師時,上面的住院醫師都是學長,然而當我是第二年住院醫師時,下面的住院醫師除了學弟也有學妹了。住院醫師訓練期間,我的老師們對待所有住院醫師都一視同仁,值班、上刀的負擔並沒有性別的差異。到了中山口外,老闆周明勇醫師也沒有因為我是女生,而對我沒信心。我感覺性別並沒有在我的執業領域與生涯中,受到什麼不一樣的對待。2013年的動畫「冰雪奇緣」,連保守的迪士尼都拋棄王子救公主的故事,推出了「公主救公主」的全新劇情,讓人感覺性別平等的年代終於來臨。然而,當我涉世越深,越有機會感受到性平這件事,可能還有一段路要走。2018年,台灣口外學會主辦亞洲口外大會,在會場偶遇當時的首都市長,因為同事與市長有私交,所以當場將我介紹給他,「這是我老闆」我同事這麼說,市長嘟噥了一句「哦,女老闆」。當時我擔任主管職務已經超過十年,無論在醫院裡或醫院外,從未聽過這樣語氣的話,真的十分驚訝。只能說世界之大,始終會找到進步的空間。
回到大學畢業前放棄的研究所口試,當時有位學長覺得我這樣很可惜,恐怕這輩子不會待在學術研究領域了。沒想到,高醫口腔顎面外科住院醫師訓練結束後,到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工作中,可能是在大學附設醫院的關係,臨床工作上會有與實習醫師、見習醫師的教學機會,也促使我思考在學術上需要更精進的想法。於是我用了將近十年時間,在中山醫學大學完成碩士與博士的學業。依靠著牙醫系的協助,也從講師逐步走到教授的職等。從大學低年級時熱衷社團活動,高年級時沈浸在球場上,一直不願意太早面對臨床、學習牙醫學的一個女生,一路走到大學醫院的專科主任、教授,過程雖非一帆風順,但也總是能靠著眾人的協助,突破重重關卡。剛開始口腔顎面外科的執業工作時,時常有人問我,為什麼選擇口外?外科不是很累嗎?很少女醫師走口外吧?!這幾年越來越少人問了,因為投入口腔顎面外科的女醫師已經是很常見的事!取而代之的是,年輕醫師問:我適合走口外嗎?怎樣知道自己是不是適合?現在的我會說:「沒有適不適合,只有願不願意。只要願意,能夠持續堅定的往前走下去,一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圖四:2018年11月由台灣口腔顎面外科學會主辦亞洲口腔顎面外科年會。
照片為中山口外醫師在會場的合影。(照片出處: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