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發生這樣的事情:有一天,我收到熟識的日籍教授K老師的來信,表示有一家日本小型結構設計事務所想要招聘新進員工,由於日本近年少子化導致人才短缺,希望向海外徵才,請我推薦優秀學生。我詢問了幾位新近畢業的碩士生,收到一封回音,此生在校成績優秀、個性積極、態度認真,碩論主題研究結構設計,還能通日語,簡直是為此職缺量身訂做的人選,於是,我立即推薦給K老師,該生也以正式日文去信表示應徵意願。
沒想到竟收到這樣的回信:「請問可不可以重新介紹男性學生?」
我這學生是女生,事實上,截至目前為止,我指導了34位碩士生,其中有18位是女生,她們都是結構組,而且能熬過本研究室的斯巴達訓練,都是優秀的。對方的回信令我難以置信,引介的K老師也十分尷尬,解釋說對方因為事務所人少,都是男性,無法照顧女性新人。震驚之餘,我只能安慰我的學生:這可能是個性別不友善的職場,不去沒損失。
在這件事的信件往返過程中,我一直想到台灣第一位本土女性建築師──王秀蓮建築師,同時也是我南女和成大建築系的學姊,她在1952年從建築系第一名畢業,應徵經濟部的職缺,被以女性不宜擔任外派業務為由拒絕,只好回系上當助教,隔年考取建築師,自行開設事務所。也就是說,因為沒人要聘用她,只好自己當老闆。
但那是1952年啊!!
我在1992年進入成大建築系就讀的時候,全班60幾個人中有18個女生,學姊表示讚嘆(她那一屆只有5個女學生);考研究所的時候,老師表示:成大結構組歷年來每屆招收約10人,其中常常沒有女生,頂多有一人,我那一屆居然有兩人,簡直感動到要哭出來。現在的成大建築系不論是大學部或研究所,每屆學生的男女比皆約各佔一半,有時候女生還多一點,約與我研究室畢業生的性別比例相當,顯示選讀並完成建築專業訓練的志向和能力,已經與性別無明顯關聯,在建築中的結構/工程專業亦是如此。
然而,這些與男性所受專業訓練無異的女性畢業生,一旦進入職場,卻還是要面對截然不同的待遇。許多營建工地現場仍充斥性別歧視與性騷擾,我不久前才從一位土木系老師那裡聽說,一班土木系學生去參觀隧道工程時,只有女性學生因為傳統工程禁忌,被要求不得進入;前面提到的事件,並不是我第一次遇到覺得「男生比較好用」的結構設計事務所;而近日一位得獎無數的知名建築師在社群媒體上爆出,於公共工程執行過程中遭到男性查核委員刁難,甚至疑似放話因為建築師是女性,特別刻意修理,引發眾多不平之鳴,也有其他建築師回應,曾於類似場合因女性身份而遭男性委員質疑其工程專業能力;明明男性建築師和女性建築師都是以同樣的考試科目與及格標準通過建築師考試,卻只有女性建築師容易被指稱結構不好、對工法不了解云云,顯示這種先入為主的偏見絕非零星個案,而只是建築領域中長期以來對女性從事工程專業的刻板印象與敵意環境之冰山一角。更不用說幾乎不會在建築施工現場看到女性工地主任,結構設計事務所的主持人也極少是女性(即使有女性員工)。
前面那個求職被拒的故事後續是,過了一個年假之後,我再度接到K老師的來信,代替該當事務所對於之前的失禮之舉傳達歉意,並表示該事務所已向我學生道歉並取得諒解,由於真的是求才若渴,因此想要再次拜託我介紹學生,還附上了正式的應徵條件清單。我打開清單一看,沒有提到性別的條件,但為了小心起見還是詢問K老師是否這次還是男性限定,K老師很不好意思地回覆說,是的。他解釋:該事務所過去曾雇用過女性員工,但該位女性因為感情糾紛導致出勤不正常,造成同事困擾,因此不想再聘用女性。
這正是典型的性別歧視,也就是將個人問題歸咎於性別差異。我心想「哪天你被女朋友拋棄難道會因此再也無法信任女性只和男生交往嗎?」,但還是客氣且堅定地回應K老師,在台灣有《性別工作平等法》,禁止雇主對求職者因性別而有差別待遇(其實日本也有類似的《男女雇用機會均等法》),我身為教育者,無法只提供工作機會給特定性別的學生。
K老師是個明理的人,他回信表示理解也認同我的立場,甚至願意幫我學生介紹其他的職場,但我學生已經在台灣找到工作了。這件事情看起來圓滿(?)落幕,我卻感到心寒與不安,因為我在學校裡同等地鼓勵男學生和女學生勇於挑戰一般建築系學生感到棘手的結構/工程專業,卻未警覺到,只有女學生會在進入職場後,一頭撞上這種「玻璃圍牆」,或以建築術語來說是「玻璃防火區劃」般的性別區劃,壓縮了她們的就業機會與執業範圍。目前,我不確定怎樣才是有效的解決方法,或許應該加倍鼓勵女學生投入工程專業,因為根據一般的結構行為,承受重複加載次數夠多,就會導致疲勞破壞;如果撞上圍牆的人夠多,或許也能夠樂觀期望,在可預見的未來就能將它打破。♥
圖說:建築系的女性研究生執行結構試驗情景(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