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尼拉田野筆記

2017.04.15   廖桂賢|國立新加坡大學 建築系 訪問學者
刊載於專欄 一日
给本項目評分
(1 投票)

作為一個水環境規劃設計的研究者,東南亞對我來說是很棒的田野。

在水環境議題上,東南亞雖然面臨許多挑戰(例如嚴重的水污染、都市水患等),但也不乏值得學習的在地知識(例如如何與洪水和平共存)。對我而言,在東南亞做研究最大的挑戰,是必須隻身前往不是比較偏僻,就是比較貧窮,或是又偏僻又貧窮的地方。因為,我的研究著重與洪水相關的傳統與在地知識,在現代化程度較高或高收入的都市地區,鮮有適合研究的對象。偏僻貧窮地區的治安不見得不好,但是對於女性研究者而言,相較於男性,心理上挑戰者可能較大。但是,一旦了解了一個地方,往後再去時,不確定感就遠遠降低了。

因為想要了解都市的貧窮家庭如何應對颱風季節頻繁的淹水,從二〇一三年開始,我陸續前往菲律賓的首都馬尼拉,在一個名為「溪畔」(Brookside)的貧窮社區做研究。每次從菲律賓做田野回來,都感觸良多。二〇一四年五月,我第四次去那裡,回來後寫下以下田野雜感,與大家分享。

我每次去這個位處馬尼拉大都會邊緣的溪畔社區做田野,都住在社區中相對富裕的人家,因為更貧窮的家庭根本不可能有多餘的空間容納客人。但是,在溪畔社區,即便是經濟相對寬裕的人家,生活中仍欠缺了很多我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正因為我把自己生活中的許多事物視為理所當然,這趟田野,我仍出了幾次讓自己很囧的狀況。

 

冰箱 

抵達溪畔社區的那天下午,我把中午在餐廳打包的剩菜剩飯送給相對富裕的B,他跟我道謝之後就把那包菜放在桌上。由於天氣相當炎熱,所以我隨口說:「天氣很熱,食物容易壞掉,最好放在……」,就在這裡我硬生生地止住話,因為接下來我要講的是「冰箱」,但話出口前猛然想起他沒有冰箱,話沒說完,當下頗尷尬,不知該如何收尾。B幫我接話說refrigerator,我只好尷尬點頭,而他也點點頭,沒多說什麼。第二天,B告訴我,他們把我給的食物當早餐吃了,很謝謝我。我看他們全家還活得好好的,很高興食物沒放冰箱也沒有壞掉。

 

從小就習慣有冰箱的我,無法想像在濕熱地區的人們如何過沒有冰箱的生活。在溪畔社區,以及馬尼拉大都會中數不清的貧民區中,冰箱對許多人家而言太昂貴。我忍不住問這次招待我的主人J,在沒有冰箱地情況下,剩菜該如何儲存?他說,就儘量選擇烹煮較不會壞掉、可以放隔夜的菜餚(例如炸雞)。其實,這裡許多人家可能都食物都不夠吃,自然沒有儲藏「剩菜」的必要。

 

除此之外,溪畔社區裡,即便有許多雜貨店,大部份都只賣乾貨。只有一家比較大的雜貨店會賣飲料,因為只有那家店才有冰箱。

 

衛生紙

那天中午在J家享用炸雞,吃完滿手油膩,習慣性地想要用衛生紙擦手。我問J和他妹妹有沒有衛生紙?兩人好像有點不解地看著我,說沒有;於是,我把自己包包裡的面紙拿出來用,還雞婆地問他們要不要用。他們搖頭。我問「你們不用衛生紙,那手髒髒的怎麼辦?」他們說:「吃完再用水洗就好了。」

 

我馬上很想在地上打一個洞鑽進去。是啊!吃完再洗就好了,何必先用衛生紙擦,多此一舉?用衛生紙擦手擦嘴,其實製造很多垃圾,很不環保,我突然覺得很羞愧。

 

 

洗澡 

去年,當我第一次造訪在溪畔社區的第一晚,我禮貌地請示當時借宿的主人G,我是否可以去洗澡。我習慣性地說:Can I take a shower? G不好意思地說:我們沒有shower。其實,該覺得不好意思的應該是我,因為我看過她的浴室,知道她並沒有淋浴設備;基本上,浴室裡除了馬桶之外,只有兩個水桶,必須以勺子舀水沖身體。因為在英文中通常以shower來表示洗燥,所以我才會脫口說出shower這個字。

 

其實,在溪畔社區,無論住在哪戶人家,浴室都很小。這次住在J家,他的浴室也是只有馬桶和兩個水桶,除此一外,還有一個比較大的塑膠水箱。在狹小的浴室中,可以掛東西或放東西的地方極少,而且,潮濕的浴室還飛舞著許多蚊子。第一次用這樣的浴室,我帶了換洗衣物、毛巾、盥洗用具等自認必要的東西進去,花了不少時間小心翼翼地把這些東西一一掛在有限的架子上,但因為空間狹小,不時要閃躲蚊子的同時,又想儘量遠離馬桶,一不小心就把架上掛的東西全弄到濕濕的地版上,當時非常懊惱。因為帶太多東西進去狹小的浴室是自討苦吃,所以現在我已經很有經驗,可以把帶進浴室的東西減到只有毛巾、肥皂、和牙刷牙膏。

 

溪畔社區有自來水,但是出水量極小,且水價不便宜,所以我每次洗澡頂多只用三、四瓢水。所以,我從來沒有在那裏洗過頭,深怕會把所有的水用完。

 

當然,那裡是沒有熱水的。好在,在濕熱氣候中洗冷水澡還滿舒服的。

 

馬桶

溪畔社區的人家都有馬桶,但並沒有我們習慣看到的沖水箱,因此並非「沖水馬桶」,完事後,得要自己舀水沖。但這不是問題,對我還說比較有挑戰性的,是馬桶沒有坐墊,而且非常矮,但又沒有矮到可以用蹲的。這對男性朋友來說不是問題,但女性朋友應該可以想像一下用這種馬桶如廁的挑戰性。

 

那麼,若要上大號該怎麼辦?我基本上就忍住不上了,因為我很怕若沖不掉會很尷尬。但我實在很好奇,在沒有坐墊又不能採蹲姿如廁的情況下,溪畔社區的女性朋友是怎麼辦到的,於是我忍不住問了G。她一定覺得我的問題很奇怪,因為她說:「可以直接坐在馬桶上啊!」這才醒悟,原來我一直將馬桶坐墊視為理所當然。

 

 

在我們的世界中,睡覺跟床幾乎是連在一起的,但在溪畔社區不然。在這個有三百多戶人家的社區裡,百分之八十的家戶每天收入不到台幣兩百塊,而且許多家庭有五、六個孩子,加上房子狹小,於是許多人晚上只能睡在地板上。借宿在J家,我睡在鐵皮屋加蓋的二樓,也是睡地板。二樓本來是J他們三兄妹睡覺的地方,讓給我睡,三兄妹就睡在樓下的客廳,當然,也是睡地板。

 

 

冷氣 

貧窮的溪畔社區,當然沒有人家能夠負擔冷氣。其實,我並不需要也不喜歡冷氣,所以這對我來說一點都不是問題。但是,我在J家住宿時,睡在鐵皮屋加蓋的二樓,經歷了一整天高溫日曬的二樓鐵皮屋,室內溫度仍然居高不下,即便有電扇還是炙熱難耐,再加上睡墊上所鋪的毯子毛茸茸的,又再加上蚊子襲擊,讓我難以入睡。

 

於是,田野結束回到香港(當時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面對家中的高溫,我忍不住開了冷氣。

 

 

空氣

新鮮的空氣,也不是理所當然。溪畔社區的許多家戶沒有瓦斯爐,多是燒炭來煮飯,因此,每到用餐時間,整個社區的空氣中就瀰漫著炭煙味,對我本來就已經脆弱的眼睛是不小的衝擊。此外,在溪畔社區中,家家戶戶門前都有水溝。因為大家很重視水溝清潔,因此水溝裡並沒有垃圾,即便沒有垃圾也絕不能稱乾淨,因為仍有從其它地方流過來的家庭污水,所以家家戶戶門前都是臭水溝。因為有些住家太過狹小,因此跟這些家戶的訪談只好在門外進行,往往就在臭水溝旁訪談。

 

我對味道很敏感,無論是炭煙味或是臭水溝味,都會讓我直流鼻涕並狂打噴嚏。所以,在溪畔社區做田野大部分的時候我都不斷擤鼻涕、打噴嚏。我想,溪畔社區的人對我這個外來研究者的印象應該是「體弱多病」。有一回訪談時,因為邊講話又邊得記錄,沒時間擤鼻涕,只好不斷把鼻涕吸回去,遭一旁小朋友模仿,非常尷尬。

 

也許,身處富裕世界的人們,會同情溪畔社區的物質條件相對貧乏、落後,但這個地方卻是我見過最充滿生氣與活力的地方。常常,我在社區走著時腦中浮現的竟是「桃花源」這個字。如果空氣中除去臭水溝與燒炭味,這裡的生活環境其實不差:家家戶戶門口都種了樹,而且擺滿植栽,沒有車子來往的社區街道,滿是奔跑嬉鬧的小朋友,大人們則坐在門前乘涼聊天。

 

窮歸窮,溪畔社區的人卻不吝分享。我在這裡第一個訪談的家庭,竟然為我準備了早餐。另一次,本來要訪問一個媽媽,她因為沒能在約好的時間在家兒讓我撲空幾次,於是終於訪談到她時,還煮了東西給我吃。當然,貧窮的他們無法提供太豐盛的食物,但他們為我準備的食物都令我感動。那天還聽J說,現在溪畔社區每一戶人家,每天都要繳5披索 (相當於台幣三塊五),作為社區深夜巡守的基金。其實,溪畔社區並非不安全,社區深夜巡守的真正目的,是要幫助社區中更貧苦的家庭,讓社區中非常貧苦的人擔任巡守的工作,整個社區一起幫忙他們渡過經濟的難關。這樣相互扶持的境界,不正是台灣推動社區營造時所企盼的嗎?

 

我每一次造訪貧窮的溪畔社區,這裡總是充滿了歡笑和歌聲。大家可能很難想像,這裡的人家沒有我們認為最基本應該具備的冰箱,卻有音響,甚至有卡拉OK!我問J,如果有錢,這裡的人會選擇買冰箱還是卡拉OK,他說:「當然是卡拉OK!」因為,買了冰箱後每天都得要用電,所以要負擔的不只是冰箱的錢,但是卡拉OK並非天天用,相對比較沒那麼貴,更重的是,還可以帶來歡樂!

 

這是一個不但在經濟上貧窮,而且在每年的颱風季節都一定會經歷數次淹水的地方。但人們具備超強韌性,他們會笑著告訴你,「一年也不過就淹個幾次,習慣了,沒什麼大不了啦!」我甚至可以想像,泡在水裡的他們若看到鏡頭,可能還會擺出搞笑的姿勢讓你拍照。

 

每每,我從溪畔社區回到物質充裕的世界中,都忍不住想:到底是有冰箱、有寬敞浴室可以熱水淋浴、可以坐在沖水馬桶坐墊上如廁、可以吹冷氣在床上睡覺、衛生紙不離手、不用聞臭水溝和燒炭味,但失去了社區的我們幸福,還是他們幸福?

 

《女科技人電子報》第112期-2017.4.15

3919 最後修改於 %2017.%08.%12
此分類更多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