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七年前母親過世時的紀念文)
母親常說她出生於辛亥革命前一年。從小隨著在報社工作的外祖父來往於天津與北平兩地。外祖父喜歡喝個小酒,母親常陪著老人家一起飲酒吟詩。母親常向報紙的副刊投稿,她曾以筆名「似非」寫過一篇〈悼亡犬小灰〉;另一篇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租『借』還是租『界』?一字之差〉。數年前在天津開會,我特別到當年的法租『界』繞一圈,希望捕捉一點當年的情境。為了躲避當時軍閥的追捕風聲,母親曾隨外祖父在租『界』內住過一段時間。外祖母祖籍東北,因此母親幼時也曾在錦州住過一陣子。
生長在這樣一個新舊交替的年代,母親也不免短暫纏足。母親雖然只有初中肄業,卻寫過好幾篇小說。可惜戰爭與遷徙,毀去了那個時代多數人的珍貴留念,讓我們無緣閱讀母親年輕時的內心世界。母親對傳統章回小說有深刻的記憶,尤其是《紅樓夢》裡的人物、詩詞,更是如數家珍。當年由於可以隨時開口問母親「╳╳是誰的丫鬟啊?」讓我輕鬆順利的讀完這本人物複雜的偉大著作。母親也喜歡閱讀新時代的小說,當年她曾介紹我閱讀馮馮、紀剛、孟瑤、華嚴等作家的小說,甚至瓊瑤的《幾度夕陽紅》也是母親非常喜愛的一個長篇。
抗日戰爭讓很多年輕人都到了大後方,母親與父親便在此相遇。母親曾在宜賓電台擔任文書工作,從片段的敘述中,得知母親曾為自己的權益寫信投書,決不輕言放棄。抗戰勝利後仍然是一連串的動盪,陰錯陽差,母親沒有機會返回北方故鄉,再見親人。五十年後我帶回一張北京海淀老家四合院棗樹的照片,年邁的母親已經不再激動了。
解嚴後不僅找到了母親從未謀面、同父異母的弟弟,居然還有年長的表哥稱母親為「姨母」,母親不是獨生女嗎?一連串的疑問才讓母親說起塵封已久,顯然不想回憶的往事。唉!母親可以說是「世紀女性」,幾乎走過了整個二十世紀。前半世紀的動盪也曾是很多人的悲歡離合,十年前父親過世時,母親親題輓聯如下:
滌兄夫君靈右
在渝相識 締結了啼笑姻緣 幾番風雨 連理依舊 鶼鰈情深 蓮開並蒂 猶記花前池畔 笑語纏綿 回首前塵 如夢如幻 空留回憶話當年
來台定居 度的是悲歡歲月 仰事俯畜 共體時艱 萱堂昇西 兒女有成 正是含飴弄孫 安享餘年 突聞大變 肝腸寸斷 此後獨守夜黃昏
拙妻鄭蘭蓀泣輓
不論用字對仗如何,這張留下來的手稿,是母親內心深處的真情告白。
當我們幾個孩子都在學讀書時,正是家庭經濟最艱苦的時候。母親為了家計,也為了自己經濟獨立,不必伸手向人要錢,毅然北上工作,寄錢回家,常添購一些令我們喜愛的物品,也不時報導她在台北的見聞。母親話不多,不喜串門聊天,說長道短。但是她豐富的感情,除了不時流露於書信外,更曾在我就讀國外期間,錄了一卷自己唱的老生平劇寄給我,可惜當時不知珍惜,返台時竟未帶回。母親影響我至深的言行如「說話不要那麼傷人」,印象中即使與父親吵架,母親也從未說過一句刻薄的話。「什麼人都不可靠,人只有靠自己」,我懂母親的意思,因此從來就沒想過生活要倚賴他人,從小勤奮自立。六十多歲時,母親還在用小楷抄寫金剛經,我勸她不要如此傷害眼睛,她說「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答應人家的事,一定要做到。
早年住南部時,母親常陪祖母一起去佛堂寺廟,也常與如平、慧峰、清巖幾位法師談論佛理,四十歲以後便長年茹素。眷村裡有一位老爺爺,母親除了跟他談佛學外,也請他把脈看病,向他學習中醫藥理,甚至太極拳、八段錦。後來母親常自己寫藥方,叫我們按方抓藥。母親對生死處之泰然。她說過她絕不會自殺,但是也不願苟活。十年前就寫好了遺書,準備好了身後的穿著。遺書中明白交代,病危時不要過度的急救,不要氣切,往生後要如何處理身後事,連要捐錢的幾處地點和帳號也都一一寫下。
母親是一位生長在動亂時代,略讀詩書的平凡女性。她見證了時代的變遷,也走過了苦難的歲月。遺憾的是在她最後的十年,由於體能退化,不克親返故鄉,重遊舊地。但是我們都知道母親還是很欣慰兒女孫輩的自立有成,以及得知故鄉親人的消息。母親堅毅勇敢地走完她的一生,相信半生虔誠禮佛的母親一定會蒙佛接引,登上極樂淨土。
吳嘉麗
淡江大學化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