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自日本,2006年帶著兩個孩子來到臺灣,當時她們一個上小學,一個上國中。在日本的時候,由於我對中國的文化一直很感興趣,在京都大學主修考古學時,選擇了中國考古學的領域,並聚焦於青銅器研究。雖然日本的博物館中也有不少著名青銅器收藏,然而這些文物輾轉來到日本的過程複雜,也與出土遺址相隔甚遠,許多一手的考古資料早已無從取得,無法藉文物本身回溯真正的歷史訊息。值得慶幸的是,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史語所)所收藏的殷墟出土文物不僅具有出土地點,以及其他共伴文物等的豐富記錄,從各方面而言都是進行考古學研究的最佳材料。而正是這個特點,吸引我選擇在史語所進行考古研究的工作。此外,來到臺灣後我發現,這裡沒有對外國人或女性的歧視,研究環境也非常舒適,能夠在此安心進行更多研究。
我在研究工作中所遇到的最大難題,是如何平衡學者與母親的身份。撰寫博士論文時,我必須一邊照顧三歲女兒,另一邊試圖趕在期限內完成論文,不僅分身乏術,對於是否能如期完成內心也焦慮不已。與此同時,我與女兒都生病了。在論文提交那日,女兒更是開始發燒,最終只能委託幼兒園老師代為照顧。雖然最後我順利取得博士學位,但當下為了學業而必須犧牲女兒,至今回想起來仍是難過與辛苦的回憶。
博士後我繼續自己的研究,另外也在幾所大學擔任兼任講師,每當需要出差參加會議時,我便將孩子們交給母親照顧。2001-2002年,我帶著正值幼稚園的小女兒到北京留學,因沒有其他人可以託付,女兒便跟著我一起四處調查中國各地的青銅器。那段期間我由衷感謝各地研究員和博物館工作人員,在我研究之餘協助我照顧女兒。
註:在河南安陽洹北商城遺址考察。
而來到台灣之後,我與孩子們一起度過一段艱難的時光。她們除了要適應新環境與學業的挑戰,有時我若要出差還會讓高中生的她們獨自留在家裡。雖然這個過程中有許多辛苦的地方,但我一直希望自己可以成為女兒們的榜樣,讓她們知道即使是女人也可以成為學者。
中國作為亞洲的中心,最早發展了自己的文明,工藝精湛的青銅器可說是中國古文明的重要產物。大家都知道,中國最古老的王朝為夏商周,在此時期初步建立了中國文明,並發明了甲骨文,那是我們亞洲人所使用的漢字的起源;同一時期,也製作出大量的青銅器,這些器物現在被認為是世界上最精美的藝術作品之一。起初,我在日本的博物館裡看到一批商周青銅器,並為之著迷,很想了解製作這些青銅器的原因,以及它們是如何被製作出來的。
許多文物剛被挖掘出土的時候已經嚴重破碎,像是陶器和青銅器,出土時可能已經生鏽或被泥土厚厚的覆蓋,看起來就像是不起眼的垃圾。但如果我們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文物自身其實透漏著它們是如何被製造、如何被使用,以及製作材料取自何處的諸多資訊。透過分析逝去的古人所製造、使用的物品,並著手整理出土文物所提供的各種資訊,能夠進一步了解古代生活以及社會的發展情形,這也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於1928至1937年之間,在河南安陽的商代晚期大城市——殷墟(大邑商)進行了發掘。史語所的老學者們主要是在小屯宮殿宗廟區進行發掘,因為在那裡發現了甲骨文,所以認為那裡是商朝的政治中心。他們也在侯家莊地區發現了許多商王的王陵,雖然大多數王墓都被盜了,許多墓葬中只剩下寶物的零碎殘片,但商王墓周圍犧牲墓也發現一些遺物,是研究當時社會不可或缺的考古材料。目前,我正在調查所内與國外收藏的商代文物,並著手研究圍繞殷墟的各種謎團——這個古代的大城市裡,人們究竟建立了什麼樣的社會?他們又是以什麼概念來建設自己的國家?
在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隊進行鑄銅陶範的調查研究
我來到臺灣後,發現這裡有很多很活躍的女性學者,相較起來日本的女性考古學家反而很少。其中一個令我印象深刻的回憶為,在一次基隆和平島的考古活動中,主持調查的西班牙研究員帶著約一歲的嬰兒一同前來。除了考古挖掘的器材,因為不確定臺灣是否有適合的食品,這位研究員帶了滿滿一大箱嬰兒食品,令我深感佩服。有一說是考古挖掘為考驗體力的工作,所以不適合女性,但是我認為世界上有許多女性考古學家都在為研究與生活而奮鬥。而實際上,考古現場經常也有很多婦女被雇以從事挖掘工作,就這點來說相當矛盾,不過我也無法明白解釋為何女性考古學者那麼稀少。有趣的是,在我對商朝的研究中,也注意到在商朝使用的甲骨文字進行占卜的人都是男性。這是因為古代的女人比較愚笨,不擅長背記文字嗎?不,當然不是。那麼這背後究竟有什麼樣的原因呢?
在不斷發展壯大的殷墟城市之中,每個人都負責一項專精的工作,如製造青銅和骨器等器物的工匠,或是由會寫字的人來擔任官員等。當時人們彼此分工,努力建設並管理一個社會,現代人在城市之中也有各自專擅的工作,與殷人發展的社會其實相當相似,我們推測這樣的城市應該是在商代才開始出現的。然而,在這樣的社會裡,女性又負責什麼工作呢?此時代的婦女在16-35歲之間生產、扶養小孩,但因為古人平均壽命較短,因此生育年齡會比現代女性生還要早。當時有許多婦女在分娩時殞命,嬰兒的死亡率也很高,所以她們會生育許多孩子,這也意味著她們必須努力扶養小孩直到壽終。因此,在她們的人生中並沒有時間學習工藝技能或寫字,也無法專精於工作,相對而言,男性擁有更多的學習時間,因此他們得以壟斷這些專業工作。這可能就是女性負責家務,被阻隔在城市生活之外的原因。她們並沒有機會進入城市的權力核心,積極發揮個人的影響力。即使在21世紀的現代,男性和女性雖然已能夠享有更長的壽命和更多的教育機會,但這種分工傳統其實仍然存在。
考古學通過物質文化對人類文化和社會進行研究;女性考古學家以女性視角出發,則擴展了各時代婦女地位的性別研究,亦使得考古學研究能夠發展出更多重要議題。女性考古學家經常能夠以不同視角來深入研究人類社會的歷史發展,放眼到現代社會之中與性別有關的各種矛盾和問題點,若從考古學的角度出發,就可以激盪出新的思考面向。我真誠地希望今後能持續發展這樣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