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那個樂於當產婆的婦產科醫師 精選

2018.05.11   陳鈺萍|婦產科醫師
刊載於專欄 特寫

「小朋友,你們有誰是山地人嗎?」老師這麼問。為了即將到來的運動會,大班的孩子們正積極地練著山地舞。我每次穿上那紅底黑色圖騰的小背心與短裙,總有說不出的熟悉感。開心地舉起戴著鈴鐺的手,大聲回答:「老師,我是!」老師看了看我,滿臉疑惑地說:「可是你不像山地人呀!」爺爺是清境農場獸醫,一家人住在霧社。那時全霧社的小孩都是在助產士潘美信手中出生的,我當然也不例外。

我一直覺得自己在家中出生很特別,上學之後,沒聽過哪個同學是在家裡出生的。長大成為婦產科醫師之後,這樣的出生,常常把我拉回到這世上的起點,「家」,思考居家生產與醫院生產的不同。

家中三個小孩,只有我是在家裡由助產士接生。1975年,爸爸媽媽帶著六個月大的我從霧社搬到台中縣,爸爸開店作生意,兩個妹妹都是在豐原的醫院出生。我從媽媽那兒得知,雖然是到醫院生產,但是接生者是助產士,醫師如果出現,就表示生產有問題,可不是件好事。當時,助產士在醫院是可以獨立接生的。

1999年,我開始在醫學中心接受婦產科住院醫師的訓練。醫院對於產科的訓練,集中在住院醫師第一年,我認為助產士在當時跟「車掌小姐」一樣,是消失的行業,無論是誰都覺得由醫師執行所有的生產是理所當然。住院醫師訓練過程中,關於生產的技術,可以熟讀教科書,但是一項「技術」的熟練,總是要在「實作」中完成的。學長姊們常提醒新進的住院醫師,跟產房護理人員好好相處與學習。主治醫師不可能隨時待在產房,他們通常在產婦快生時才會出現。雖然產房會有一位總醫師,但這位總醫師因身兼數職而常常不在產房。在無數個值班的夜晚,護理人員是工作上的好夥伴、好老師。

雖然產房護理人員並不一定具有助產士的資格,但是產房在醫院中算是「急護單位」,每個護理人員都身懷絕技,無論是內診判斷胎頭位置、胎兒監視器的判讀、產程的判斷與處置等等,都難不倒她們。當時心中常有的疑問是,產婦們在待產這段時間,非常需要陪伴與幫助,但是在醫院生產,大部分時間,產婦是在待產室獨自奮鬥著,陪伴她們的只有胎兒監視器與點滴。「生產」,對媽媽與寶寶來說都是人生中重要而特殊的時刻,卻淹沒在此起彼落的「哀號聲」中,那麼不堪,那麼令人難受。當時,台北護理學院重啟助產教育,產房來了一位助產研究所的學生,從她口中第一次聽「人性化生產」的觀念。但是她說的這些觀念,並不為產科醫師所接受。有醫師說:「到醫院生產,不打點滴、不剪會陰、不裝胎兒監視器,為什麼不在家裡生就好了呢?」

總不免想媽媽當初在家生產時,美信阿姨應該沒胎兒監視器這些「科技物」吧!看著產科學教科書上,光是次標題就出現四次「處置」,不斷出現的「監視」、「監控」等字眼,讓我對於「正常」生產的定義感到迷惑。生產記錄單上,「經陰道自然生產」的英文縮寫是NSD(normal spontaneous delivery)。有一次,一位資深的主治醫師要另一位住院醫師紀錄上不能寫NSD,因為寶寶是用真空吸引出生的,讓我思考著「正常(normal)」與「自然(spontaneous)」的意義。

2002年,住院醫師第四年,我懷了第一胎。懷孕的過程中,對於生產的方式有兩個堅持:陰道生產與不用減痛分娩。雖然受的是西式產科學的教育,總想著媽媽當初在家中生產,或許才是最理想的生產環境。臨床的經驗也讓我一直覺得產痛的意義,比教科書上寫得還要來得深刻。減痛分娩抑制了產痛,應該同時也抑制了一些正常該有的生理機制,尤其是看過一些接受減痛分娩的媽媽生出軟趴趴的寶寶之後,我並不想有一絲一毫的冒險。快生產時還在SARS風暴中,當時大醫院的生產數一落千丈,因為大醫院是SARS患者的後送與治療單位,產婦們不想冒險進醫院生產。阿姨有助產士執照,特別打電話來關心:「在大醫院好危險,阿姨去你家幫你生好嗎?」仍在西式產科學典範中的我,內心交戰。儘管阿姨說要到家中幫忙接生,最後還是決定在受訓的醫院,產下第一胎。灌腸、點滴、胎兒監視器這些生產「常規」照單全收。在產前,曾與接生的學長討論要不要剪會陰這件事,學長說尊重我的決定。但當時「初產婦不剪會陰將裂得亂七八糟」已是深植於腦海中的觀念,所以跟學長說:「還是剪吧!」

攝影:黃約農

攝影:黃約農

從子宮頸全開到寶寶出生是第二產程,對初產婦來說平均是50分鐘,經產婦則是20分鐘。如果第二產程超過2小時,就算產程遲滯,符合剖腹產的適應症,我的第二產程超過2小時。午夜12點多就因規則陣痛、子宮頸口開兩指住進醫院待產,到清晨近5點子宮頸口才全開,6點多當班的同事跟說:「可能下不來喔,你開始禁食吧,或許得開刀了。」當時滿腹的情緒,有不甘、有無助、有氣憤。同事暗示產程進展不佳,要有剖腹產的準備,在那個當下,一陣陣的痛襲來,腦子卻是異常清醒,「一定可以的,加油!」這麼跟自己說。7點多同事讓我進接生室用力,我鬆了一口氣,看來寶寶頭有下降,還好不是進開刀房。一段時間之後,接生學長進產房,問說用真空吸引器帶一下好不好?當時已經耗盡力氣,這個當頭學長問的問題,也無力想清楚,延長的產程已經讓我失去信心,沒把握自己有沒有辦法把孩子生出來。後來總算是順利生下寶寶,開啟了為人母的新身份。生產後腰痛了9個月,躺下去爬不起來,過馬路時看到綠燈邁不開腳步,或許是神經受壓迫缺氧了一段時間受損的緣故。

我深知留在醫院,對於自己理想「母職」的發揮很不利,所以產後選擇從大醫院離開,到診所工作,開始有了自己產檢的孕婦。有過生產經驗之後,看待生產的方式不同了,開始調整一些在住院醫師時期學到的生產技巧,也在一次次接生經驗中學習。2004 年刊載在當代婦產科學的〈預防生產時外陰部裂傷〉一文,給我很大的影響與力量。文中提到"super crowning"的觀念,可以減少外陰部的裂傷,減少會陰切開術的使用。"crowning"指的是胎頭降至陰道口,撐開外陰道組織的時候。通常在這個時候,產科醫師們就覺得是把寶寶生出來的時機,如果要剪開會陰,也會在這個時候。作者建議這時不要急著將寶寶生出來,再等 2 至 3 次的收縮,寶寶會在幾乎不造成裂傷的情況下產出,當然也不需要剪開會陰。把這項技術運用在臨床上時,真是對造物者的神奇感到敬畏,陰道口在這 2 至 3 次的收縮當中變得更薄更滑溜,孩子就這麼優雅地滑了出來,媽媽們的陰道也幾乎沒有裂傷,這是產科教科書上不曾描繪的情況。

我在翻閱《馬偕紀念醫院婦產部發展史》時,看到婦產科界老前輩吳震春,回想當年馬偕醫院只有他一個婦產科醫師時,來自加拿大的兩位外國助產士接生的情況:「 他們都在英國訓練的,英國的接生也都是助產士,醫生站在旁邊,所以他們都很厲害很會接生。……很會保護會陰,平常都不會裂傷,因為如果是初產婦,平常陰部會裂傷,特別是如果趕快讓他出來的時候就會裂傷。他們都保護的很好,都不會裂傷。……就是很英國式,就是很慢、很慢(讓)嬰兒頭出來。」好奇當時外國助產士們掌握的,是怎樣的接生技巧?只要「慢」,就連初產婦也可以沒有裂傷,那產科醫師學不會嗎?一定要剪那一刀嗎?在凡事講求迅速、效率的現代,「等待」似乎快要從日常生活中消失,等不及也待不住。媽媽生我時,也是第一胎,也是助產士接生,問媽媽當時有沒有裂傷?有沒有縫合?媽媽說:「沒有啊!」我想翻轉的,是來西式產科學一直以來「初產婦不剪會陰將裂得亂七八糟」的觀念。

2006年,懷了第二胎,懷孕後期,收到朋友送的禮物《溫柔生產:充滿愛與能量的美妙誕生》,書中強調身心靈合一的溫柔生產方式,跟冰冷的產科教科書呈現完全不同。那時曾動過第二胎在家裡生的念頭,但遭到家人的反對,也找不到人來幫忙,結果還是乖乖地回到受訓的醫學中心生產。想當初要生第一胎時,因為SARS的關係,大家都說要來家裡幫忙生,被我拒絕了;這會兒我說要在家裡生,沒有SARS的威脅,大家又說到醫院生才安全。由於產程太快,一到醫院檢查就直接進產房,來不及說不要上點滴、來不及說不要剪會陰、來不及……孩子就衝出來了,接生的學長差一點點就來不及接到寶寶。

從住院醫師訓練,到成為一個母親,再到幫人接生的產科醫師,漸漸體會到產科教科書中的「自然生產」一點兒也不自然,充滿對產婦的「控制」。體認到這樣斷裂的我,總是思考著要如何改變?懷孕和生產所造成的獨特身體主體性,除非曾經或正在懷孕,很難感同身受。大部分產科醫師是男性的情況下,產科是否無法提供良好臨床治療呢?男醫師與孕婦的關係比起其他醫病關係,是不是更有距離?而這樣的距離,或許造成了產科知識與實際生產經驗的落差。但是,我們也有自由可以打破規則,用不同的方式來建構日常生活呀!

這些年,改革婦女生產環境的念頭,在我心中時時浮現。曾做過在戰爭防空洞中幫人接生的夢,「助人生產」或許是我幾世輪迴一直擁有的使命吧!科技與醫學一直發展,接生工作從以往街坊鄰居有經驗的女性長者,到產婆,再到婦產科醫師,在不同職業、不同性別、不同空間中移轉,對於成為母親過程的探究,我覺得再花上一輩子,也還無法窮盡。

從第一次參與順勢的生產兩年多來,在四季和安婦幼診所已經累積了超過70個順勢生產的產家。其中大部分是由助產師提供產前教育與陪產,由我接生,建立了助產師與醫師共同照護的良好模式。今年,我們在大安森林公園旁,成立了「好孕助產所」,讓助產師們可以在助產所獨立產檢與接生,是一個全新的嘗試,希望提供給產家更多元的生產選擇。

攝影:吳易蓁

攝影:吳易蓁



*想了解更多陳鈺萍醫師的執業轉折與溫柔生產的實踐過程,歡迎點閱本期【職涯】〈跟男人一樣〉【一日】〈居家分娩陪產日記〉,或「好孕工作室」Facebook粉絲頁

10092 最後修改於 %2018.%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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