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孕那一年正好30歲。
「像男孩一樣」、「跟男生沒有差別」,是成長過程反覆思索的問題。從小到大,總跟男孩們比較處得來,國中時跟男同學呼朋引伴一起打籃球,埋怨女孩子打球總是扭扭捏捏的;高中時讀的是女校台中女中,週六中午下課,常去台中一中找國中死黨,跟一群男生在來來商圈附近鬼混。讀數理資優班,老師們總愛拿台中一中同一屆數理資優班的成績,來「砥礪」我們。「男理工,女人文」,那麼女校數理資優班的成績不如男校理所當然?高中畢業考上醫學系,是學校歷屆以來女生最多的一屆,佔三分之一。入學第一次開班會,外頭擠滿了學長。後來才知道,學長們知道這屆學妹很多,暑假就收集了所有高中的畢業紀念冊,做好班花排行榜。醫學系當年嚴重性別失衡,很多人是進大學才開始學著跟異性相處,什麼奇怪的事情都有。
畢業後的科別選擇,是再一次的「性別篩選」,女醫師是少數,會集中到某些「對女性比較友善」的科別。當年結束見習要分發實習醫院時,跟同學跑去算命,想問問自己適合走哪一科。「不宜拿刀,刀是兩面刃,很容易傷到自己。」算命老師這麼說,但我聽不進去。「不會開刀,怎稱得上是醫生!」當年立志走外科系,多少也有不要輸給男生的固執。申請婦產科另一個很大的動機,是因為在婦產科見習時,一位男性主治醫師在門診結束後的討論,抱怨隔壁診間女醫師醫術並沒比較厲害,只因性別的緣故,門診病患就多了三倍。然後又自以為幽默用很不好聽的話,批評剛剛幾位病患很麻煩,女人很難搞。原本對於畢業後要申請耳鼻喉科或婦產科拿不定主意的我,這麼一段敢讓我怒不敢言的經歷,讓我更想要成為一名婦產科醫師,即使當年婦產科女醫師並不多。後來在實習的醫院申請進婦產科當住院醫師,那一屆七個新進的住院醫師,就只有我一個女性。「我們這屆沒有女生啦!陳鈺萍跟男人一樣!」好麻吉總是這麼說。
隨著肚子越來越大,行動越來越緩慢,不再像以往病房有什麼事情隨叫隨到。我開始意識到,女性懷孕的身體,無法勝任「跟男人一樣」的工作。以前總是很驕傲的覺得自己與男醫師並沒有什麼不同,甚至在婦產科的工作,女醫師與病患的距離,因為性別的關係,通常來得比較親密。心想留在醫院工作跟男人一樣的工作型態,跟「當媽媽」的身體一定會有很大的衝突,也就決定住院醫師訓練結束,孩子剛好出生,要先離開醫學中心的工作。「鈺萍,你的電話!」開刀房的婦產科leader叫我。接起電話,是已經到汐止開業的前輩醫師,問說住院醫師訓練結束有沒有意願到診所上班。通常婦產科女醫師,為了兼顧家庭與工作,都只看門診不接生。在大醫院不可能如此,所以女醫師受訓結束大部份會找一間診所看門診。同一間醫院訓練出來的,在醫療執行上做法比較一致,所以開業的前輩都會先回來打探。
「可是張醫師,我想在家先帶小孩一段時間,還不想急著工作。」我這麼說。預產期剛好落在住院醫師訓練結束的時間,還得準備專科醫師考試,肯定會手忙腳亂的,我想先從職場暫時離開一段時間。「看早上的門診就好,這樣你就可以工作與照顧小孩兼顧,要不要接生都可以。」張醫師這麼說。
有了孩子,就再也不可能「跟男人一樣」了!到底要兼顧工作與育兒,還是要當全職媽媽,我陷入長考。♥
攝影:吳易蓁
後記
馬偕,是我婦產科訓練養成的「娘家」,但這是個幾乎沒有娘只有爹的工作環境。我跟前輩江盛醫師說:還好我看過老師們接臀位與雙胞胎的陰道產,所以我現在願意與產家一起努力,尋求生產方式的各種可能性。也跟江醫師聊到現在女性住院醫師的處境,女醫師在這個幾乎沒有性別意識的工作環境,「要表現得比男性還要tough」的心情轉折,我也曾經歷過。若有機會,我還蠻願意與年輕醫師們來聊聊。會有這麼大的「轉向」,如今「勇敢做自己」是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STS)研究所給我的滋養。
*想了解更多陳鈺萍醫師的執業轉折與溫柔生產的實例,請參見本期【特寫】〈嗨!那個樂於當產婆的婦產科醫師〉、【一日】〈居家分娩陪產日記〉,或「好孕工作室」Facebook粉絲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