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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帶學生進田野?一位「認路姊」給我們的啟發 精選

2019.01.07   郭瓊瑩|文化大學景觀學系系主任
刊載於專欄 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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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帶領學生踏勘本學期生態規劃的設計基地「北磺溪流域」,進行沿岸自然與人文景觀資源的調查、訪談,並和在地居民深入交流。除了親臨體驗了磅礡的火山地景,在大油坑、魚路古道史蹟保存區周邊的農村──高厝梯田聚落,我們也經歷了一場令人感動的拜訪。

北磺溪流域訴說了大屯火山系之地質史與人類生活史。作者提供。

 

在這裡進行有機農作的張女士,以熱騰騰的「紫蘇桑葉青草茶」,迎接我們這群被14℃雨霧淋成落湯雞的師生。她熱心自信地帶我們參觀她的水梯田、蔬菜區以及各種香草植物,並向我們坦承:「我出生在彰化二林,很年輕就從海岸嫁到金山八煙附近山區,親友們都覺得我瘋了。不管是海岸偏鄉的娘家,或交通不便的山區婆家,生活條件都這麼困苦……」。

這45年來,她成為高厝社區聚落自然農法、有機農耕的實踐者,在陽管處以及幾位大學教授的陪伴引導下,不識字的她到南投桃米社區見學,為了通過社區營造認證,她先是用注音符號應考,後來硬是把國字背起來,終於一步步通過了考試。她的學習能力與動機都很強,平時除了侍奉婆婆、打理家務,也用心自學,用手機拍攝記錄田野裡的各種動植物。到今天,她不但已經通熟在地的環境生態,更努力說服其他人也一起實施友善農耕。

在兒時清苦的鄉村,她的父母為她取了「認路」這樣一個聽起來任重道遠的特殊名字。然而在她身上,我們看到的正是這種一路靠著自己「認路」而活過來的堅韌。

「認路」女士認真為我們解說當地環境與植物。作者提供。


農夫與農作,真的這麼簡單?

近年來「農村再生」、「地方創生」與「社區營造」的口號響亮,外人總以為偶而扮演「一日農夫」是浪漫有趣的事情。許多組織在努力協助各農村社區再生時,也多認為要提升當地產值、經濟力,就是要引入遊客觀光,像是參觀田野、摘採果菜、農產品DIY等,成了最有效的捷徑。

殊不知,作為一個「農夫」,其實是非常不簡單的。除了要有體力身體力行外,傳統「農夫」多承襲家族經驗,有分工合作機制,但如今人口老化、年輕一代外漂到都會區工作,除非真的愛這塊土地、對土地有深厚情感,否則除了辛勞外,田作收入更是微薄至極,經常無法靠此生活養家。

真正的「農夫」絕非浪漫隨興,而是承載著土地與人類的倫理責任。作者提供。

 

而另一方面,農村旅遊興盛後,「打卡熱點」、「微旅行」吸引來人潮,卻也快速消費了當地的風景人情,甚至對土壤、水資源等承載量造成隱憂。

金山的八煙社區聚落,就因為風光美麗,成為都市人鄉野夢想的寄託,一度在網路上爆紅,有過一日走入5,000人的盛況,外來的投資營造,讓本來一年一分地只有2.5萬收入的小農村,突然間一個月可能就賺到30萬。然而,錢進來了,人情也分散了。當轉型機制未能有良好控管、亦缺乏正確宣導,社區最後決定捨棄金錢利益,情願封山封田,過自己單純清靜的日子。

這個故事,正是今日都會邊陲農村轉型與活化的教訓。當然,外來力量並不是不能出現介入,而是當傳統智慧無法慢慢轉移昇華,「暴發戶」式的成功,也往往容易快速摧毀了善意。追根究底,所有利害關係人與外力之間的互動關係必須更為細緻,更有長遠的評估與思考。

八煙「水中央」美景,其實與水田生產經濟有嚴重衝突。作者提供。


向土地與庶民學習

我與在大學任教的朋友們,常有相似的感慨,擔憂大學生的企圖心越來越少。這些生長在21世紀的年輕人,各自有他們的特殊與生命力,但那股求知、求變、求創新、求突破的力量,卻似乎有弱化的趨勢。

然而,這位我在鄉村遇到的女士,在傳統家族觀念中,被賦予了為弟妹們帶路開拓的「認路」重任。她在不識字的弱勢背景下力爭上游,不只嘉惠自我,更努力改變身邊的狀況。她不卑不亢、樂於交流並傳授心得,勇於向寬闊世界探索學習的膽識,尤其令人讚歎,更令我們這些學院派的教授汗顏。我們努力想激勵學生勇敢開創、面對挑戰,其實在她身上,不都完全體現了嗎?

或許,這也正是我們帶領學生走進鄉村田野,所得到的重要收獲。小確幸、小幸福、小溫馨,這些社會氛圍幾乎腐蝕了台灣的國家競爭力,我們的新生代似乎忘了自己在世界上的責任。從「認路」女士的故事,我們也不妨思考:未來的教育在日新月異的科技之外,是否也該帶學生走出教室,認識真正的土地故事與人的關係?我們最需要的智慧,或許正在這些平常不注意的角落。

田園生活絕非扮演「一日農夫」的浪漫。作者提供。

*原文刊載於獨立評論@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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